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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娘
这是一头相对比较平淡的牛。想了很久该怎么写,恐怕写来不易,读来却失望。因为她是我同辈同龄的朋友,光环没有上辈的导师那么浓重,也没有年长我许多的SHETTY那样有经历。相处的角度和心境换了,从仰视变成了平视,未免觉得了了。她也许就是在国外正艰苦奋斗着的千万个年青人中很普通的一个。但我敬佩她,怜惜她,为了她的坚持。 我所认识的牛(五)四娘 四娘就是我在《此间少年曼城版》里写到的四娘。 四娘生于湖南长沙望城坡。12岁上下举家搬来广州。我在曼城中国学生会举办的春节晚会上第一次见到她,婷婷袅袅地站在台上主持节目,搭档的有东东,阿震和国内著名童星蒋××。蒋××那时正在曼城附近的斯托克港的一所语言学校学英文,再后来和国奥队留学小将张××传出绯闻。四娘,东东和阿震之后成为我的死党。那次春节晚会我是作为樱木的扇子(FANS-歌迷),在台下看演出。演出结束已是夜里11点,我们一伙上东东家里胡闹,把东东妈寄来的零嘴小吃扫荡一空。 我们聊天,我惊奇地发现四娘的父母曾经在湖南仪表(简称湘仪)集团工作,她曾经在望城坡住了12年。我想起我13岁以前的每一个暑假,都会去望城坡的姨祖母家度假,望城坡在长沙近郊,环境怡人。彼时姨祖母也在湖南仪表集团工作。姨祖父早年戎马,身体大有损伤,故早早离休,选在望城坡静养。我和四娘或许小时就曾见过,还有可能是久不联络,已经淡忘的童年玩伴。她甚至知道我姨祖母家院子外面的竹林,还跟我一样在上面刻自己的名字。因缘际会,让我们相逢在曼城,心里特别温暖,特别珍惜。 四娘在曼彻斯特大学(曼大)念法律硕士,一边念书一边工作。跟她一比,我每每觉得惭愧,每次我上曼城去,都觉得自己特别游手好闲。我不指望考优秀,不指望拿荣誉学位,虽然我也做过这样的白日梦。当我发现那是一个白日梦的时候,就很理直气壮地放弃了,除了全优的和被废的,所有人拿的学位都是一样,那我还费个什么力气?在国内读书的时候习惯了名列前茅,也该是时候习惯碌碌无为了。于是我毫不费力地保持在前50%的水平,悠哉游哉地四处游历。四娘跟我截然不同,她勤奋,好强,上进。她虽然知道一个国内读法律本科的中国学生几乎没有可能在英国拿法律硕士的荣誉学位,但是她毫不放弃。她还打算同时读CLE课程,考英国的律师执业牌照。 四娘下课去图书馆里码书,把学生们还回来的书一车车推到书库里,放到书们应该待着的书架里。起先我以为这是个很轻松的活,甚至很悠游,还能跟可爱的书们在一块。我去曼大图书馆找资料,凭着我的一张B大学生证,图书馆管理员就发给了我一张一个月有效的临时通行证,可以自由出入位于曼城的曼彻斯特大学,曼彻斯特理工,曼彻斯特商学院,曼彻斯特都市大学还有索佛德大学图书馆。当我看到四娘吃力地推着小车上斜坡,从紫色书库往红色书库里走的时候,我立马甩开手里的事情,上去帮她。四娘熟练地扫了一遍车上的书,抽这本,换那本,把它们砌成几摞,然后拿出一摞应该放在书架下层的书,找到他们在书格里的左邻右舍,放进去。放完下层,放中层。要轻手轻脚,免得影响在里面自修的人,我想这个工作粗枝大叶的我一定干不成。四娘纤细修长,可还没有长到能放得了书架高层的书,这些古老的书架长得快顶住天花板。她去书库里找凳子,凳子总是被不够高度的借书人从这里搬到那里,她踩着凳子上去放书,上上下下无数次。我知道站在凳子上找书的辛苦,仰得脖子要断掉,可怜的四娘不光要仰脖子,还要不停的做双手伸展运动,重复又重复。这份图书馆工原来一点也不悠游。我小声对四娘说:“我坐那边看书,你下班过来找我。”四娘点头,默不作声地接着干活。 9点半图书馆打第一次铃,开始赶人了,10点闭馆,四娘还没有来找我,不知道她在书库的哪个角落里继续忙碌着。不能在图书馆用电话,我简直跟她失去了联系,确切的说应该是靠她来找我的单线联系。第三次铃响,已经有管理员出现,来清扫残余分子。“四娘啊四娘,你在哪里”,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嘀咕。我背上书包,站在紫色书库的门口,我怕四娘过来的时候跟我错过了,不一会,看见她冲过来,气喘吁吁,“走了走了,下班!” “你肚子饿不饿?” “还好,樱木煮晚饭会留些给我,回家用微波炉转一下。” “喂,陪我去吃印度阿差的KEBARB,我一个人吃不完呢。” 四娘迟疑了一会,“好吧,我们还可以在外面聊会天。” 我们去RUSHHOLME最出名的一家印度店,印度人真勤奋,这么晚了还灯火通明地做生意,RUSHHOLME这一区住的都是印度人,整条街的店都还开着,不像英国人早早收摊。我们俩都能吃辣,便叫了一个什么都放的KEBARB。KEBARB是用一张大大的饼,上面放肉(通常是鸡),青菜,沙拉,还有一些怪异的印度料理。放的内容少的时候,可以卷起来,叫WRAP,更秀气一些的用一个饼做的半圆形小口袋装内容来吃,叫PITTA。我们俩饥不择食,当然选最豪放的吃法,拿一张大大大大的饼堆满内容,先用叉子把堆得高高的内容吃掉一部分,再撕小块的饼来蘸料理吃。两个人相对而坐,对牢一份KEBARB大吃的情景,至今想起来都那么香甜。 四娘接到伦敦一家资深的法律咨询公司的面试通知,巨牛,叫EVERSHEDS,纵横欧亚英伦,在全球都排的上号。从来不紧张的她开始患得患失: “Scarlett,你说他们会录用一个需要工作签证才能留下工作的人吗?” “樱木,你说,不是象你公司那样,需要讲中文的人的工作,我能拿到工作签证吗?” “东东,他们说有600个人申请5个见习律师的职位呢,面试的就有30个人,我能有希望吗?” “阿震,我心慌,我该作些什么准备呢?” …… “四娘,不用我们说什么,其实你心里早知道该怎么做,你只是想找我们印证一下而已。好吧,我告诉你,就当是玩儿,去演练一回,成了当作惊喜,不成也没什么好懊恼。”我拍拍她的小脸蛋。唉,那么辛苦地半工半读,胳膊腿瘦的跟卖火柴的小女孩似的,脸蛋上却永远是婴儿肥,肉嘟嘟的。 四娘端庄地去了伦敦,沮丧地回来。工作签证,该死的工作签证,那是她唯一的,最大的拦路虎。EVERSHEDS告诉她,就算她是所有面试者中最优秀的,还是很难申请到工作签证给她。除非在全欧盟都找不到人胜任,她才有机会。一年后学海底机器人的宛儿证实了“全欧盟都找不到人胜任”的童话。可四娘学法律。别说全欧盟,全曼城都一车一车的。四娘这次真的是沮丧了,她可能冀望太高吧。 四娘跟我说她想放弃,回国去,回广州去随便找个律师楼开始工作,可她又不甘心,她学了一半的CLE,她还有一年就能拿到的英国律师执业资格。我心里知道她不会放弃,她一定能过去这道坎,她是四娘啊。 四娘暑假开始全职工作,存下一年读CLE的钱。我以为那是妄想,以每小时4.2镑的最低工资计算,每天8小时,每周5个工作日,暑假9周,不吃不喝也只能赚到1512镑。四娘的算法跟我不同。她辞了图书馆的工作,去特拉夫德中心的中国餐馆楼外楼站门,当迎宾。餐馆管三餐,每小时4.2镑,每天12小时(早10店到晚10店),每周7个工作日,暑假9周,总共3175.2镑,另外还有小费。天,四娘简直是拿命来搏。果然就差点闹出人命来,一天四娘下午3点就摇摇晃晃地回来了,她在发烧。我正巧在曼城,听见有人开门进来,下楼来,看到她小脸蛋烧得通红,赶紧帮她翻出她的注册医生电话,打电话去预约,立即拉上她出门去看病。原来楼外楼的老板看她不舒服,又想剥削她,跟她说:“你不用迎宾了,把帐目做完你就可以回去”,哪知道她动力一来,刷刷刷两三小时就搞定,之后就摇晃着坐车回来了。 四娘在家躺了一天两晚,烧退了,又风风火火去上班,老板见她回来象见了失散的亲人:“大小姐,你可回来了,我又不敢催你,没了你,我这店啊,还真不成。”四娘伶俐乖巧,讲流利的国语,白话和英语,不论是当地的广东籍华裔,还是中国留学生,还是老外,都喜欢她。她手脚麻利,业务熟悉,能迅速把握客人的口味,推荐合适的菜式,一个人能顶三个人,老板也就拿她当三个人用。四娘当老板空气,心里想:当初还想让我拿3镑一小时的不合法低工资,嘴上说:“我有两个朋友在小羊城做事呢,挺开心的,在唐人街,离我家近,人工高,时间合理……”不待她说完,老板心里明白了,二话不说,给她把工资涨到5镑一小时。 四娘啊四娘,我为你骄傲,我为你心痛。 四娘的签证就要到期,她必须去延一次签证,她本来想拿着学CLE的录取通知书去延期,但她银行里的固定存款不够,她读书的钱还在楼外楼等她慢慢去挣呢。我跟她说可以借给她,她不要,她有自己的打算。她买了机票回广州,打算回来的时候在机场延签证,机场不用看存款,只用看学校录取信。四娘想念她长大的望城坡,回去长沙看亲戚朋友,回广州的时候大祸,把装着她返程曼彻斯特的机票的信封掉在了表妹家里。四娘想,这回可完蛋了。她不死心,打电话让表妹搭当天晚上的火车去广州,那时已经没有飞机可搭了。而返程曼彻斯特的航班就在第二天中午。四娘打电话去航空公司问能不能无票凭护照登机,得到的是国内通行的模棱两可的答案。她唯有寄希望于她表妹了。四娘清早在广州火车站的站台上等着,等得她心焦,越出事就越有事,火车居然晚点了。她还是等着,怎么也要等个明白,落个甘心。火车到的时候,四娘从窗户口找到表妹,拿过装着她机票的信封,拔腿就跑,穿过火车站广场集结着的盲流帮派的围追堵截,拦了车就往家里赶,打电话让她爸妈把行李拎到路口等着,到了路口,装上行李就奔机场,在车里隔着后窗玻璃跟爸妈挥挥手道别,不住地掉泪。 四娘有惊无险地上了飞机,回了曼城,在机场顺利地延了一年签证。没事人一样地去楼外楼继续站岗。她全部选早上的课,9点到12点,然后直奔楼外楼,1点开始上班,到晚上10点。楼外楼早上的生意开的晚,吃中餐的大多是华人,要到午市才开始上人,四娘已经俨然是楼外楼的一姐,她跟老板说她要上课,不再10点到餐馆做准备工作,每天1点之前出现,照看午市生意,老板也没什么好说的。老板还指望着她摇钱呢,好多个熟客广东老太太就要四娘点菜,四娘不到,她们不点。 我回国后的大半年里,四娘鲜少跟我写EMAIL,我知道她忙。有时估摸着时间她该下班了,打个电话给她,她通常都在回家的公车上瞌睡着,半梦半醒地跟我聊几句。四月,SARS满天飞的时候,我为了五斗米也不得不满天飞,去英国公干。我走之前泰航登报找某次航班的乘客,怀疑在机上感染了SARS。我跟我老板说我不想去出差,她跟我说:“你死也给我死去英国去,你不干也得这次从英国回来以后才不干”。我不是没有想过甩一个月工资在她的脸上,然后跟她说姑奶奶炒了你。我还有太多其他的顾虑。我约了一圈圈的人会谈,大家绝对可以理解我因为SARS取消行程。但我想念B大,我想念我在LEASOW DRIVE的朋友们,我还想回去补照毕业照。假如我四月不回去,我在LEASOW DRIVE的那帮好朋友两个月之后就会各奔东西,到时我要绕大半个地球才能见全他们。还有我在曼城的死党,他们全都知道我要回来,他们准备了最豪华的节目迎接我,他们还等着我带零嘴吃食回去。还有四娘,我不知道你怎样了。我那么想念你,你跟我一样苦苦地撑着,不知道是不是白话里讲的“死撑”。 四娘拿到英国律师牌照,得到新加坡LOH EBEN ONG & PARTNERS律师事务所的面试通知,她要去新加坡面试。我在曼城的3天也是她在楼外楼的最后3天。这一年她就是把楼外楼站穿啊。每日她回来,已是半夜,累得不成人形,我不知道该鼓励她还是劝慰她,我也不知道值得不值得。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我们每天每个人不都是在硬挺吗?英国已经没有飞广州的航班,我回香港的国泰航班被推迟了又推迟,传言四起,说国泰即将倒闭。我打趣四娘:“放你到我的箱子里,偷渡回去好不好?” 四娘疲惫地冲我笑笑:“就快到头了,没有什么过不去的,都会过去的。” 四娘迅速地办好新加坡签证,飞新加坡,面试。在SARS压城的时候,她以一种绝望中的渴望的心态去面试。新加坡彼时也截断了飞中国大陆的航班。四娘一个人在新加坡待了3周,直到通航。通航前,她最后一次打电话给LOH EBEN ONG & PARTNERS,怀着最后的不知是绝望还是希望,跟他们说:“我明天回广州。你们能否在我回广州之前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可是,直到她上飞机,LOH EBEN ONG & PARTNERS都没有打电话去酒店找她。 命运最后还是眷顾了她。她回去广州家里查电子邮箱,看到一封标题为WELCOME TO LOH EBEN ONG & PARTNERS的邮件,她的心又挣扎着活了过来,邮件说:打电话去酒店的时候你已经退房。欢迎你加入我们。 四娘这次很顺利地拿到新加坡的工作签证,6月SARS平息后开始上班。7月末的一天她写EMAIL给我:“下个星期的今天就是我××岁生日了,在全无亲人朋友的新加坡,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每天下班之后就回去公寓看书,看电视。同事们都对我很好,很照顾我,我知道我的律政生涯真的开始了,还有些不大敢相信……” 我回信给她:“我2周前刚过了自己的××岁生日。一个人也未必不快乐,一群人也未必不寂寞。有空的时候我也跟你一样看书看电视。我最近读很多亦舒,很喜欢《我们不是天使》。象我们这样生来无一长物的人,当然唯有靠自己。没有什么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
DENIS
DENIS是我高中时同年级不同班级的校友。那是一间全国知名的重点中学。可我在我的M.B.A.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才认识他。奇怪吗?高中时的我从来不曾耀眼,功课一般,长相一般,有特长却不被待见,而DENIS是那种表现欲很强的男生,功课虽不抢眼,课外活动,体育比赛,班级干部,样样有份。对我来讲,多年前他的大名就已经很久仰了,不过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或许见过,但不记得。 DENIS在我们班的同学录上逡巡,就好象读书时在不同班级教室打转一样,然后发现了一个素未谋面的校友同在英伦。留言,EMAIL,电话,然后,我们在英国,在读研究生的时候,认识了各自的高中校友:DENIS,SCARLETT;SCARLETT,DENIS。 DENIS是一个极其善于把握机会的人,也是一个极其好命的人,不过有的时候由于他的目光不够长远,居然把机会往门外推,可他就是好命到了推都推不走。让我不得不感慨命运的力量超凡。DENIS最令我佩服的还是他周旋于是非,平衡于各方的能力,凭着这,他走了很远很远。 DENIS大学读武汉某重点大学H大的英语专科,毕业那年就业形势严峻,本科生都很难找工作,他因为家中长者的关系进市政府某职能部门X处做办事员。一年半之后,武汉的友好城市曼彻斯特有一个副市长率领的代表团访华,代表团成员都是一些有心在中国发展的曼城中小企业主和学术界人士,其中一位是曼彻斯特都市大学(MANCHESTER METROPOLITAN UNIVERSITY)的副校长,此君给了DENIS一个改变他一生的机会。代表团到汉的时候,武汉市政府派出的翻译们中有一位因临时变故而无法参加原定的翻译工作,他的缺席成就了DENIS。就这样阴差阳错地DENIS成了都市大学副校长在武汉访问期间的翻译,几天的相处中,双方对互相的印象都不错,假如DENIS象其他翻译一样安分守己,热情有礼地把工作做完,然后说GOODBYE就不会有以后的故事了,也不会有我们在英国的相识。DENIS跟副校长说他想去英国读书,副校长一口应承,并且慷慨给予6000英镑的奖学金,让大专毕业不到两年,专业是英文,且没有任何权威英语考试成绩的他去都市大学读电子商务研究生。在英国这样一个极少授予奖学金的国家,得到6000英镑奖学金的几率跟彗星撞地球差不多一样了,还有,都市大学的学费便宜,电子商务研究生的学费不过6700镑,这样,都市大学几乎是全免掉了DENIS的学费。命运伸出橄榄支,DENIS勇敢地抓住它向上一跃,成就了他人生道路上的第一次起飞。 DENIS很勤奋。念书的同时还给都市大学,市政厅,曼城领事馆做义务工。曼城和武汉结成友好城市之后,双方之间的交往频密,DENIS主动给访问曼城的华中科技大学老师做翻译,之后又给湖北省副省长领衔的代表团做翻译。一来二去地认识了一些做英中贸易桥梁的洋公司,比如曼城的China Marketing Communication (CMC),关于CMC,我之后再讲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是我和它的渊源。 CMC的老板叫SIMON,毕业于剑桥,主修中文,讲一口好国语,能听懂白话,是个中国通。CMC的主要业务是帮助曼城的企业界和学术界搭建跟中国的桥梁,有点象国内的外事办之类的地方,不同的是,它是一家私营的企业,而不是政府部门。其实,我非常赞同把某些政府部门私营化,可以采用承包(CONTRACT OUT)也可以采用合营(JOINT-VENTURE)的形式,这样有利于精简机构,提高效率,减少开支,国外很多这样的成功先例,叫做PPP(PUBLI PRIVATE PARTNERSHIP)。CMC接了一单大生意,帮助中国的供销合作总社和全英第五(另一说是第六)的零售集团CO-OP接洽。DENIS被CMC临时聘用做供销合作总社代表团的翻译。DENIS很勤奋,工作表现也出色,尤其是态度,让CO-OP的人刮目相看。 公事谈完之后,CO-OP的人也挺精的,学着中国人的习惯,要招待供销合作总社的人马。CO-OP在曼城唐人街的皇城酒家请客,彼时楼外楼还没开张,皇城就是曼城最NB的中餐馆了。CO-OP为了做足面子,请了曼城中国领事馆总领事大人到场。总领事到的时候,面上无甚表情,陪同的一位参赞说,领事今天已经有三个饭局了。总领事见到DENIS,隐约记得哪里见过他,便问他名字,他说,湖北副省长上次来的时候,他给做过翻译。总领事问:“是你建议他们请我来吃饭的吗?”倘若是我,一定听不出里面的道道,DENIS立马谦虚地撇清:“我哪里有资格做这个主张。CO-OP的采购总监DAVID提议的,他很感激您一向为他们引荐国内的同行。可巧,来的又是供销合作总社,也是您的引荐。您来,是双方的脸面啊。”总领事转嗔为喜,坐定下来,DENIS长舒一口气。总领事非常赏脸地吃完饭才走,供销合作总社觉得大有面子,CO-OP觉得大受重视。CO-OP又提议周六请供销合作总社的人去曼城的特拉夫德中心逛,特拉夫德中心是欧洲最大的购物中心,去特拉夫德的路上还能经过曼联主场老特拉夫德,中国来的客人,几乎没有不喜欢去曼联主场看看的。CO-OP想让DENIS多工作一天,又因为是周六,提出给他双倍薪水,DENIS非常爽快地答应,但没有接受双薪,他说:“我自己也很久没有去特拉夫德中心逛了,大家顺便一起去,双薪就不必了。” 我必须承认DENIS的品味比起国内的供销合作总社的那群土人,要强百倍。DENIS帮他们参考买给老婆老公的衣衫,买给父母孩子的礼物,颇得他们欢心。供销合作总社代表团离开曼城的时候对DENIS赞赏有加,对CO-OP的采购总监大力推荐DENIS。采购总监意味深长地留了一张名片给DENIS。 DENIS的毕业论文要完成的时候,他翻出那张他一直存着的名片,打电话给CO-OP采购总监,跟他说:他想去CO-OP实习工作。他们见面,谈了半小时,敲定DENIS做采购部门的中国区采购协调员。为了他的工作签证,CO-OP大费周章,先是在全欧盟发行的某报纸上登了一则招聘广告,再让DENIS把他的简历按照正常程序发到广告指定的邮箱,再安排面试,最后录用DENIS,以证明他是在全欧盟找到的最合格的人选。DENIS实现了他人生的第二次飞跃。要知道,在英国找到CO-OP这样的大企业的一份工作,并顺利拿到工作签证有多么困难,四娘就曾经为这个而绝望。 DENIS开始了他在CO-OP的职业生涯。我以为,他之前所走的路都好比一座桥的引桥,有无数的转弯口可能引导他下桥,现在他才是真正走到正桥上面了,康庄大道,一览无遗。命运再度伸出橄榄枝。品管部门的总监来问采购部门的总监借用DENIS,因为他们要审计几个位于中国浙江工厂的产品,DENIS彼时已经在CO-OP工作3个月,熟悉了公司,又能讲中文。DENIS在品管部门帮手做这次产品审计,品管总监约他午餐。 “DENIS,你能告诉我你想要的职业生涯规划吗?” “我想,目前还是在学习怎样做一个专业的采购吧。” “你愿意去学习ISO9001,之后向品质管理的道路上发展吗?” “我不得不说,我必须想想。” DENIS开始犹豫,要不要抓住这个机会。他打电话给我,问我的意见。 “去,当然要去,要是我,飞奔着去答应他。你知道吗,你目前在采购部门里做的,讲的不好听的只是一个翻译,文员的工作,你离这个部门的核心还远着呢。再讲的难听一些,你或许根本就不会有机会触及这个部门的核心。假如你去学ISO,之后做品管,你就是有了实在的一技之长,而不是单纯凭语言和人际交往来生存。并且,你在采购部门的发展是看不到的,在品管部门就已经能看到一条明确的道路。还有,你若离开了采购部门,或者他们不再需要你的时候,你没有任何骄傲的专业资历,但是,你若在品管部门工作,拿到你的ISO证书,积累一些专业资历,你会有更多砝码,跳去新公司,比如ASDA, SAINSBURY,TESCO,这些前三的零售企业。” DENIS第三次的人生飞跃,从正桥的慢车道换档到了快车道。他圆通的个性,比我所建议的做的更好,他一边在品管部门接受培训和工作,一边也同时为采购部门分忧。采购总监还是一如既往地对他,并未产生做他人跳板的情绪。这种平衡于各方的能力是我所没有的。 去年底,DENIS陪采购总监回国参加广交会,并审计在珠三角和长三角的一些工厂。DENIS周旋于是非,平衡于各方的能力再次发挥得淋漓尽致。CO-OP公司的企业文化是:增进人类的福祉,选择尊重人的合作伙伴。讲的敏感一些,CO-OP有点“太平洋警察”,它审计工厂,不单是产品质量,更看重的是工厂如何对待员工,是否尊重他们的基本人权。它要求它选择的工厂一不能用18岁以下童工,二不能给低于法律规定的最低工资,三不能让工人每周加班超过若干小时(不论是工厂要求还是工人要求都不行),四不能提供居住环境不达到CO-OP心目中标准的宿舍,五,六,七,八,九…… 假如用它的条例严格衡量下来,中国大陆的这些私营工厂几乎没有一家可以达标。可是,CO-OP只出那么低廉的代价,购得那样合心的产品,还要干预人家的内政,工厂们又极想得到CO-OP的订单,纷纷各出法宝,请DENIS“帮忙”。 DENIS很矛盾。他在温州的一家工厂,问一脸稚气的工人,“你多大了”,答曰:“19”。DENIS不忍揭穿,或许这个19岁的工人家里还有一群要靠他养活的弟妹。DENIS去查阅工人的身份证件和工资记录,清一色的符合CO-OP标准,里面有多少水分,他比谁都清楚。工厂主们好生招待,他一概不受,倘若受了,就不能秉笔直书。他看见工厂里正在起房子,据工厂主说是新修的宿舍。他暗地里去找工人聊天,找那些不知道他是谁,也没在工厂主带领下见过面的工人。他发现工人有活干,每月按时有钱收,很高兴,甚至有班加都很高兴。罢了罢了,DENIS让这家工厂PASS了,工厂主千恩万谢地去拜访他,他对工厂主说:“我在报告里并没有说你都合格了,你只是做得比其他工厂好些,你继续对工人宽容,我也会继续对你宽容下去。”CO-OP那里,唯有如此解释:“这家工厂是在我们心理上的采购价位范围内,保障工人权益做的最好的一家。我们可以要求他们做得更多,但是要以出更高的价格作为代价。” 审计结束,DENIS带采购总监去上海逛华亭路,买“TEN POUND ROLEX(十镑的劳力士)”。这位总监大人睁大了眼睛,连连说“miracle(奇迹)”。搜罗了一堆“十镑劳力士”,“二十镑路易威登”,带回英国去研究。 DENIS今年5月的远东之行因为SARS取消,他跟着品管总监去了趟南美。经历了被工厂主请的打手拿枪指着,进去审计工厂的探险。我很羡慕。人生常常有这样的冒险也不赖。 这个星期五,我的朋友DENIS就要离开英国,回来上海,为CO-OP当开荒牛,确切的说是为品管和采购两个部门当开荒牛,在上海成立办事处。他之前为供销合作总社代表团做翻译时打下的良好根基也派上了用场,供销合作总社指示上海办公室帮助DENIS处理注册开办事宜,甚至连租写字楼,租私人住房都帮他考虑到了。可以预见得到的是,CO-OP在不远的将来一定会如WALMART一样在国内大干快上。我祝我的朋友DENIS也一路顺风,通行无阻。
阿宝
这篇写得特别无力。可能和自己的状态,也和对阿宝的唏嘘有关吧。 我所认识的牛们(七)阿宝 这是一个大半听来的故事,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写出来,一是太戏剧;二是太伤;三是这人在很多人眼里也未必是牛人,可我怜惜她,我也只能无力地一声怜惜。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全英羽毛球公开赛。中国队那届的成绩并不好,她在赛场出现了一下,穿着香艳的橙色风衣,瘦削的样子,好像连风都会把她吹倒。她来看球,龚智超之后的中国队,落花飘零,无人能敌马尔玎。 她坐在那里,关注又超然,她紧张着场上的局势,可又从没象其他中国队的fans那样起立呼喝。大局已定的时候,她起身,跟我的朋友西瓜讲了几句,就离开了。在她眼里,好像没有悬念,她对结局仿佛已了然于心,毫不担忧咸鱼翻身,毫不冀望死灰复燃,尤其那种淡定的表情,仿佛就算出现意外都会很认命的样子。比赛结束,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吸引,当然是被她。 我和西瓜吃饭的时候聊到她。西瓜跟她颇有渊源,讲给我听一个另类喜宝的故事,我也就姑且叫她阿宝好了。 阿宝毕业于北京某大学法律系,十几年前来英国读硕士。那时还不是象现在这样自由地自费留学,要很多麻烦手续,阿宝的台湾亲戚作担保,遂了她的愿。阿宝读完书之后想留在英国工作,奈何英国的移民政策和她学的专业,都让她无法如意。阿宝的签证要到期的时候,去申请了另外一间大学另外一个研究生专业的入学资格,拿到录取通知书,又七拼八凑地借了些钱放在户头里充样子,欺着骗着去延了一年签证。她想在这一年里找到一份工作,哪怕是唐人街小公司的正式工作,好让她名正言顺地先在这里站稳脚跟。 阿宝在一间中国诊所找到一份前台接待的工作。老板说,试用三个月,按小时计工资,三个月后,表现不错的话,就签合同,雇她当长期工。中国诊所的工作也一定能说服home office发给她工作签证。阿宝兴高采烈地去上班,只可惜了她学了这许多年的法律。生计当前,专业不专业的,都是妄想了。三个月过后,阿宝没能达到“表现不错”的标准,她拒绝在诊所“加夜班”,被老板扫地出门。阿宝对着诊所大门“啐”了一口,“姑奶奶就不信,在这块地头站不起来。” 又一年过去了。阿宝再不能用骗录取通知书的办法延签证。她不想离开,只有横下一条心,黑下来。阿宝在中国超市上货卸货,改包分装,还有分拣鸡爪子。这东西鬼佬不吃,中国人偏偏喜欢,大小餐馆也离不了。中国超市就从鸡场专门买回来,雇阿宝这样的便宜黑工分拣包装。黑工是不能见光的,收银,补货,看场那样见光的工作轮不到阿宝。 中国超市的活计不多,不那么稳定。阿宝经人介绍转工去中国餐馆洗菜,洗盘子,拔鸡皮上的毛,从早到晚每天工作15个小时,报酬是6人一间的上下铺住宿,三餐管饱,加一月300镑工资。彼时的英国最低工资保障有差不多4镑1小时,若按最低工资计,阿宝一周的工资都不止300镑。可她是黑工,黑工没有任何保障。遇到黑心的老板,以移民局查人为由,在发工资前把你吓唬走,你就一分钱都拿不到。 又这样过了一年,阿宝学会了用广东话跟欺负她的人高亢地对骂。她觉得自己将要把她的大学所学忘个精光了。她对满身油腻的咸湿老板曲意逢迎,包括咸湿老板的上下其手。她有时甚至后悔,当年为何意气用事,在诊所“加夜班”也好过应对这腥臭的餐馆老板啊。她没有机会后悔,亦没有机会回头,她只有往前走。 咸湿老板的太太过身,阿宝做了他的填房,从此搬出了6人一间的工人间。阿宝不再做粗工,她成了老板娘,看比她更年轻的小妹妹们洗菜,洗盘子,拔鸡毛。咸湿老板娶了阿宝颇得意,M大学的法律研究生,姿色又过人,能耐又不错,把间餐馆打理得顺顺停停。咸湿老板也乐得做甩手掌柜,除了帐目,所有的店务都交给阿宝。阿宝每次交帐给咸湿老板都在鼻子里轻轻“嗤”一声,她眼里的,决不是这个。阿宝去报名读CLE,想考律师牌照。她不敢大张旗鼓地去上课,偶尔去去,多半自己温习功课。 阿宝跟咸湿老板完婚4年,生了一个儿子,做大了餐馆,更重要的是,考到了律师牌照,拿到了居留权。阿宝在一间律师楼找到实习律师的职位。不知道她是怎样说服人家让已经30岁的她起步做一个20岁的大学法律毕业生的职位。也不知道她是怎样跟没有道理可讲的咸湿老板离的婚。唐人街那个封闭的小圈子只有强权和暴力,没有法律和义理。阿宝象她当年去到那家餐馆一样孑然一身的离开那家餐馆。阿宝庆幸自己能全身离去,她的青葱岁月还有她的儿子,她不敢妄图。我和西瓜在全英羽毛球公开赛上见到的阿宝,已经是曼城一间知名律师楼的资深执业律师。 我第二次见阿宝,是请她做我的代表律师,把曼城CMC公司告上法庭。那个夏末的午后,西瓜陪我一起,去她的办公室找她。当时,我受了莫大的委屈,吃了莫大的苦头,叙述起来义愤填膺。阿宝只淡定地做着笔记,偶尔习惯性的说:“fine”,她不用那些英国人习惯里的夸张词汇,比如“really, gosh”,她表现得那么淡定,仿佛事不关己一样,让我颇有些不满。但是,既来之,则安之,等她把第一封律师信寄出去再说罗。老实说,我对这个瘦弱得连阵风都可以吹倒的女子并不那么信任,哪怕西瓜讲给我听再多有关她的传奇。 两个星期后,在她的律师信和曼城市政厅的压力下,CMC终于向我低头认错,并按条款支付了它应该支付的费用。这其间,我的朋友Denis也斡旋多次。我再一次去曼城多谢Denis还有看一帮朋友的时候,路过阿宝的楼下,买了一束花上去给她。她的秘书说她不在,领我进去她办公室放下花,留一张字条。写字条的时候,我看到上次没看到的一帧相片,搁在她桌上:一个秀丽女子抱着一个胖宝宝站在“ZY饭庄”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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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转载自chasedream.com,作者艾小媚